当前位置:
徐悲鸿的“猫”
来源:美术观察 | 作者:张熙 | 发布时间: 2018-03-26 | 55150 次浏览 | 分享到:
  徐悲鸿爱画动物,他的猫又有何不同?

(图1) 徐悲鸿 抚猫人像 油画 53.5×65厘米 1924 徐悲鸿纪念馆藏

  徐悲鸿爱画动物。他曾列举最欣赏的三类动物画家:“画猛兽,最尊法人白理(Barye),次则英人李维埃(Rivière)、史皇(Swan),其外则并世之台吕埃莫(Deluermoz)亦佳;画鞍马,恒推法梅叔念(Meissonier)为极诣,当代英国Munning亦有独到处;画翎毛,瑞典李耶福尔思(Liljefors),为东方代兴,竟无与抗手者。”〔1〕相较于徐悲鸿备受关注的雄狮、骏马图,强劲豪迈中寄托了他的家国情怀和人格气节,第三类“翎毛画”却较少被论及。其实,徐悲鸿创作过许多以禽鸟走兽为题材的作品,其中“猫画”数量甚多。徐悲鸿爱养猫,爱画猫,还爱以“猫”赠人。1946年,徐伸年在《文明月报》发文介绍徐悲鸿时就曾写道:“悲鸿最爱猫,他的家里常常喂养各色各种的猫。中国猫、波斯猫、高丽猫、安南猫、金眼、银眼、雪里掩枪、乌云盖日……都有!都有!他爱画‘懒猫’,乃是团身而睡的猫,或睡足欠伸的猫。但也有扑蝶的猫,则强凌弱,自然神气活现矣!我很喜欢悲鸿画的猫。”〔2〕徐悲鸿自己也曾开玩笑:“人家都说我的马好,其实我的猫比马画得好。”〔3〕不同于时人画猫追求笔简意周和情节趣味,徐悲鸿的“猫”结构精准、姿态天然,呈现出“中体西用、以西润中”的艺术特色。如果说徐悲鸿的“马”是“一洗万古凡马空”的“神驹”〔4〕,徐悲鸿的“狮”是寄寓了民族国家内涵的“醒狮”〔5〕,二者均表现了他“立至德、造大奇、为人类申诉”〔6〕的历史担当,那么这些源自日常生活及朋友间交游酬唱的“猫画”则使我们得以窥探在公共语境和重大题材之外,作为文人、家人和良师益友的徐悲鸿。

一、形神兼备的猫
  猫科动物特殊的骨骼构造使其拥有十分柔软矫健的体态。西方画家达·芬奇、庚斯博罗和上文提到的“翎毛画家”李耶福尔思等都曾对此做过专门的研究。中国画家也自古就注意到猫的神态多变,难于刻画。《宣和画谱》曾指出,“近人之物,最为难工,花间竹外,舞裀绣幄,得其不为摇尾乞怜之态。”〔7〕郭若虚也曾提到,“画家称开口猫儿合口龙,言其两难也。”〔8〕可见,猫科动物优美的体态、丰富的神态颇受中外艺术家的青睐。徐悲鸿也曾创作过许多与猫相关的作品:油画有《抚猫人像》,素描有《抱着猫儿的女孩》,国画有《蕉荫小猫》、《懒猫》、《猫石图》等。这些“猫”画形神俱佳,既有西画的体面造型,也有国画的笔墨意趣。
1. 徐悲鸿油画作品中的“猫”
  在徐悲鸿的艺术生涯中,1924年至1925年间成果丰富。他的创作技法渐趋成熟,油画语言中既有古典主义严谨的造型结构,也吸收了印象派对光线和色彩的运用,又兼具含蓄、沉静的东方意韵,《抚猫人像》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图1)
  这幅画描绘了少妇怀抱白猫的场景。画面层次分明:作者本人的自画像几乎完全隐匿在深褐色的背景中;少妇所着旗袍虽然艳丽,但是色调偏暗;其怀中的白猫在高饱和度、低明度的色彩运用中更显得洁白无瑕、生机勃勃。整幅作品对猫的描绘最细,少妇次之,画家本人的自画像则处理得十分概括。
  在表现猫的毛发时徐悲鸿采用了不同的笔触:头部短而密实,尾部长而蓬松,猫须细而坚挺。不同亮度和纯度的白色贴合着肌肉的走向,表现出猫身体仰卧于少妇臂弯,头却为画外某处所吸引而微微探出的S形体态。猫的两个前爪一松一紧:被少妇握在手中的爪与少妇发力的左手呈现出同方向的紧张感,另一只爪子却松松地搭在少妇手腕处,与少妇放松的右手相呼应。少妇的右手被处理得十分漂亮,圆润紧致的手指搭在洁白蓬松的猫身毛发上,更加突出了手部皮肤的光洁、肌肉的质感和关节的放松流畅。如果说少妇的面部表情在偏暗的色调中表现的节制而含蓄,那么这只衬托在白色毛发中的手则充分体现出其雍容典雅的气质。
  反观徐悲鸿在1917年所作《康南海六十行乐图》中的女孩与猫,虽然画家对猫的毛发花色描绘得也很细致,但是人与动物之间没有互动,被女孩抓在手中的猫僵直如同玩偶,与《抚猫人像》中二者相得益彰、生机勃勃的状态相去甚远。如果说留欧前徐悲鸿对猛兽拿捏不准是因为只能“从动物画片和东洋博物标本中渐识真形”〔9〕,那么素爱养猫的徐悲鸿对猫是十分熟悉的。可见两幅作品的差距不在是否有机会“师法造物”,而在表现技法上的区别。《抚猫人像》对画面的整体色调、人与动物间的关系,以及白猫的毛发、体态、神情处理的和谐严谨,从中可见一些其颇为欣赏的写实主义画家的身影〔10〕。
  库尔贝有一幅《女人与猫》,同样描绘了女人手抚白色波斯猫的场景。徐悲鸿的《抚猫人像》在画面构图、人物的造型以及人与动物的互动上,都与之十分相似:画面背景均为由亮转暗的褐色,女人像都是四分之三的侧脸,右肩高于左肩。不同的是,库尔贝通过猫身毛发和女人衣裙笔触的对比营造出了动感,而徐悲鸿的作品则呈现出娴静的气质。
  1923年,徐悲鸿曾居柏林,拜康普为师。与康普同时期的画家亚瑟·海耶(Arthur Heyer)曾因擅描绘白色波斯猫而名噪柏林,并有许多画册付梓。亚瑟·海耶多将白色波斯猫置于深绿与赭石相撞的暗调背景中,以凸显其毛发之洁白。虽然无从证明徐悲鸿是否见过相关作品,但从图像上看,徐对画面整体色调的选择,对白猫毛发环境色的处理与其十分相似。
  徐悲鸿在上世纪30年代出版的《画范·动物》中,曾选取了伊朗画家穆罕默德·加法里(Mohammad Ghaffari又名Kamal-ol-Molk)的作品《猫和鸟》,并注释:“此画全部极琐碎,而不觉其琐碎,可谓难得,各物之边,隐郁与明细,极有分寸。”〔11〕这幅《猫和鸟》将褐色帷幕与动物白色毛发之间的关系,以及猫转头时体态的变化处理得十分精细。加法里1898年曾赴法深造,1902年即返回伊朗,前后不足四年,其画技虽然精妙,但在欧洲影响甚微。徐悲鸿能注意到他的作品,足见其留学期间“阅图”范围之广。
  在与《抚猫人像》同时期的素描作品《丐》中,徐悲鸿曾自述:“时为来欧最穷困之节,至无可控告也。”〔12〕但从《抚猫人像》来看,少妇(蒋碧薇)神色活泼,白猫俏皮可爱,画面呈现出温馨愉悦的氛围。正如万叶在《中外画家参观记》中对该作品的评论:“先生同夫人,抚弄一狸奴,海外家庭之乐,栩栩欲活。”〔13〕
2. 徐悲鸿国画作品中的“猫”
  徐悲鸿国画“猫”的数量要远多于油画,大概是水墨小品便于创作又可直抒胸臆的缘故。徐悲鸿十分欣赏的画家如任伯年、齐白石、张大千都爱画猫。但他们多采用没骨画法,形简意足。此外,传统“猫画”往往疏于描绘自然环境,或者将动物置于人为设计的情节之中。徐悲鸿的“猫画”则呈现出与之截然不同的气质,尤其将“比例准确”、“姿态天然”、“传神阿堵”三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图2《徐悲鸿课徒画稿》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

  徐悲鸿课徒画稿中记述了对猫形体的研究(图2)。他详细分解了猫头、猫足、猫身的画法。有关猫足的描绘,被徐悲鸿分解为站立时、行走时、抬足放足时、跃起发力时,他在画稿旁注释道:“画动物需熟悉其骨架肌肉组织,然后详审其动态及神情,乃能有得。”〔14〕对猫眼部的描绘,也被细分为闭眼打哈欠、眯眼憨笑、怒目圆睁、侧目斜视、圆形瞳孔、扁圆形瞳孔、线形瞳孔。徐悲鸿爱用藤黄染金眼,花青染银眼〔15〕,难怪王少陵赞其“绘猫更能手,妙处在神眸”〔16〕。
  可见,徐悲鸿对猫身体结构施以科学、理性的研究能力与上文提到的西方写实主义大师不相上下。在此基础上,他用淡墨勾勒轮廓,灰墨画出四肢,浓墨表现猫身花纹和黑尾,焦墨点睛;体面转折处线条随之变化,以表现体积感和结构;以笔须画毛,落笔于大块肌肉的起始处,线条连贯却不雷同。如此,才使中国传统笔墨与体面造型达到完美贴合。
  以徐悲鸿1943年创作的《懒猫》为例,画中两只猫一动一静:黑白斑纹猫前爪伏地、后爪立起,背部舒展、臀部紧张,充满了运动感和力量感;黑黄斑纹猫则缩成一团,正在酣睡,恬静怡然。画中打哈欠的黑白猫曾在徐悲鸿课徒画稿中出现,应该是作品完成后自觉不错,因此重新分解、示范给学生看的。通过画稿可见,猫背部用了三种不同的线条表现出其前伏后弓的姿态,猫尾用浓墨扫出,沉雄劲健,直冲天际。前伏后弓的体式最能体现出猫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柔韧矫健,徐悲鸿应该对此十分熟悉和喜爱,在1939年《南洋商报》对徐悲鸿画展的报道中,可见一幅猫图,其中一只就是这种前伏后弓的姿态,类似形象还曾出现在《桐荫猫戏图》(1941年)、《双猫》(1941年)、《双猫竹石图》(1943年)等作品中。在课徒画稿中还有两只立猫,与1944年的《母与子》如出一辙(图3)。从画稿可见,徐悲鸿用前细后粗的一笔勾勒出猫背的轮廓,简洁有力,突出立猫之沉稳,其对线条表现力的把握可见一斑。


图3 徐悲鸿 母与子 国画 92×42厘米 1944
  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鸿画的猫大部分立于巨石之上,并往往与葵花、竹林、桐叶、松柏等植物相伴,其对自然环境的刻画丝毫不逊色于“主角”猫。以上文提到的《懒猫》为例:几株向日葵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空间,画家以中锋淡墨勾勒葵花叶片的轮廓,又以浅赭、花青等色彩层层晕染,使“葵花”与“猫”一样呈现出骨肉兼得、形神俱佳的艺术特色。

二、“猫图”之寄情达意
  中外艺术史中,“猫”的形象有着漫长而多维度的发展脉络:它曾作为神明的代表而被崇拜,也曾作为巫术的符号而遭残杀,它曾是家庭关系的寓言,也曾是自由人格的象征。从古埃及猫女神巴斯特到圣经、拉·封丹寓言,从达·芬奇、凡·艾克、夏尔丹、勃鲁盖尔、庚斯博罗到马奈、马蒂斯、高更、毕加索、达利、安迪·沃霍尔都格外青睐于这种动物。在中国自唐代起,官宦人家就以豢养不捕鼠的宠物猫为风尚。因此,猫和牡丹、园林常一同出现,寓意富贵吉祥。“猫”谐音“耄”,与“蝶”一同出现时,则寓意长寿。另外,猫的性格敏感、独立,很多文人墨客借以自况,表达桀骜不驯之意。就徐悲鸿来说,其作品中的猫不仅具备上述传统意涵,还被赋予了许多新的意义。可以说,猫的艺术形象在徐悲鸿的作品中得到了进一步拓展。
1. 以“猫”寄家国情怀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东三省先后沦陷,民族危机日益严重,国民党政府却施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徐悲鸿先后创作《为谁张目》、《颟顸》等作品以讽刺当局这种醉生梦死、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的行为。两幅作品均借猫转头观察周边环境的瞬间喻国家局势之变,徐悲鸿特意用干笔扫出猫尾,以表现其因紧张而毛发炸起的状态。在《颟顸》中,黑猫双耳直立、眼神敏锐、机警异常,可见形势之危急。白猫却浑然不觉,仍在贪睡。画跋:“颟顸最上策,浑沌贵天成,生小嬉憨惯,安危不动心”,辛辣地批判了国难当头却犹在梦中的不抵抗分子。相似作品还有其1942年所作的《怒猫图》。画中怒猫立于岩石之上,目露寒光,须直如锥,所绘猫、石用笔遒劲有力,表现出一派肃杀沉重的氛围,画边题跋仅“壬午大寒”四字,愤怒之情却跃然纸上。田汉看过此图后深受触动,当即题诗:“已是随身破布袍,那堪唧唧啃连宵,共嗟鼠辈骄横甚,难怪悲鸿写怒猫。”〔17〕可见此猫将针砭时弊的意涵表达得淋漓尽致。
  徐悲鸿是少有的能够发掘猫机警的性格,并借以抒发忧国忧民之情怀的画家。与马、狮不同,猛兽生来多战斗,素来是剽悍骁勇的象征。猫原本为家养宠物,即便在匡时济世的宏大命题中,也总是带有思念故园的柔情。这种复杂的情绪充分体现在徐悲鸿1938年所作《狮子猫》的题跋中,“在宁曾蓄狮子猫,性温良勇健,转徙万里未能携之偕行,殆不存于世也,图记其状并为诗哭之‘剩有数行泪,临风为汝挥。嬉憨曾无节,贫病亦相依,逐叶频升木,捕虫刮地皮。故园灰烬里,国难剧堪悲。’二十六年岁阑,悲鸿写于重庆”。题跋中“宁”指南京,徐悲鸿借悼念遗失的狮子猫,表达了对故园的思念,对国难的忧愤。
2. 以“猫”写生活意趣
  猫与人的闲适状态历来为文人墨客所称道,如“悠然独倚阑干立,花下狸奴卧弄儿”〔18〕,“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19〕。徐悲鸿的“猫”同样充满了生活情趣,其中有很多戏说、玩笑的成分,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是难得一见的。
  1934年的《双猫》描绘了桐阴下两只猫休憩的场景。画跋记录了为猫“婚配”的趣事:“亦山夫人以所蓄狸奴下嫁寒舍,白狸称新都绝偶,谭君万先实代亲迎,千古良缘应有图记,为写之如此。甲戌岁阑,悲鸿。”题跋中的“新都”指南京,“亦山夫人”和“谭万先”应是1934年左右与徐悲鸿一家同在南京的友人。其中,谭万先还曾为徐悲鸿1935年所绘《红梅麻雀》题跋,可见二人在这段时间内的交往。
  创作于1939年的《双猫图》也是意趣盎然。款识为:“全以点画为点派。吾此幅悉以斑组成,不知应名之谓何派也。廿八年岁始星洲客中。悲鸿。同年十一月,悲鸿有印度之行。”〔20〕画中两只花猫正在牵牛花藤中晒太阳。猫身上的花纹用深浅不同的墨色渲染而成。对此,画家戏言:用点作画被称为“点彩派”,我用“斑”作画,不知应该叫什么派?言语戏谑间颇为自得。根据款识可知,此“猫”图作于新加坡,后又被徐悲鸿随身携带至印度,可见其对这件作品十分满意。
  上文提到的创作于1943年的《懒猫》也是一幅经典的生活小品。画题:“癸未暮春,磐溪中国美术学院。晴日。似乎逸兴,又非敢自逸也。悲鸿浅识,静文爱妻保存。”结合画中灿烂的向日葵和正在伸懒腰的猫,阳光明媚、闲适安逸的生活状态跃然纸上。1943年徐悲鸿与廖静文尚未结婚,根据廖静文女士的回忆,徐悲鸿应是十分喜爱这幅作品,故补题“静文爱妻保存”字样〔21〕。
3.“寂寞谁与语,昏昏又一年”
  在徐悲鸿的猫画中,曾经反复出现“寂寞谁与语,昏昏又一年”的题跋。比如,1934年为孙多慈所作的《睡猫图》,题曰:“寂寞谁与语,昏昏又一年。慈弟存玩。甲戌年冬”;1942年《猫石图》款曰:“寂寞谁与语,昏昏又一年。寒明先生惠正。悲鸿,壬午”;1942年《猫竹图》题识:“永禄先生惠教,壬午岁阑悲鸿客贵阳,寂寞谁与语,昏昏又一年。”这些作品十分相似,都描绘了形单影只、或立或卧于高石之上的“独猫”。石的坚硬高耸更加衬托出猫的孤寂,加上题跋以文遣怀,足见“独猫”对于徐悲鸿来说是寄寓孤独情绪的重要符号。反观其在1934年末所作的《双猫》:一只酣然入睡,另一只好像睡犹未足,作伸懒腰状,背景是两朵大向日葵。题曰:“团圆有愧色,昏昏又一年。”由此推断,对徐悲鸿来说,“双猫”与“团圆”,“独猫”与“寂寞”之间有对应关系。
  1934年徐悲鸿赴欧洲展览归国后,与蒋碧薇的芥蒂日渐加深,与孙多慈的恋情饱受非议,加之国难当头的时代背景,他十余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如其自述“梦中惊祚异,凄绝客身孤”〔22〕,可见他对稳定家庭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众人皆见徐悲鸿“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风骨气节,感叹其能够突破藩篱,一扫中国画坛盲目摹古的旧弊。但是,“高处不胜寒”,由于可倾诉的同道人不多,他往往只能选择“不语”。如果说画猛兽代表了徐悲鸿“一唱雄鸡天下白”的宣言,那么这些独立石上的猫则道尽其背后的辛酸与无奈。

三、“猫图”与交游酬唱
  20世纪初,与徐悲鸿同样爱养猫、写猫、画猫的文学艺术大师可谓不胜枚举:齐白石、张大千、丰子恺、徐志摩、老舍、李叔同、钱钟书等都是著名的爱猫人士。〔23〕许多文人间的交游唱和就是基于这一共同爱好而产生的。比如,丰子恺就曾说,遇有客至而又一时不知道与客人说什么,便说猫。〔24〕同样,徐悲鸿的“猫”很多是与友人间的酬唱之作,这些作品的私人交游性质为公共语境中的“大事件”提供了另一个维度的注解,也为我们了解徐悲鸿在不同时期的社会交往情况提供了独特的切入点。
1. 赠“猫”与友人
  1930年徐悲鸿曾赠《猫》与徐志摩,题跋为:“志摩多所恋爱,今乃及猫。鄙人写邻家黑白猫与之,而去其爪,自夸其于友道忠也。庚午初冬,悲鸿。”其中“志摩多所恋爱,今乃及猫”和“自夸其于友道忠也”暗指徐志摩在此期间发表的散文《我的猫,一个诗人》和其“陪蒋百里坐牢”的逸事。关于画中猫为什么“去其爪”,学界有诸多解读。考虑到徐悲鸿送此画时,著名的“二徐之争”刚刚结束不久,有人认为这是徐悲鸿示好之意,也有人认为其借此隐喻“改良”的艺术主张。〔25〕但不论从哪个角度解读,这幅《猫》都证明了两人私交甚笃,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二徐之争”是纯粹的、毫无偏狭的学术探讨。徐志摩遇难后,徐悲鸿曾于1935年画胡适家中豢养的狮子猫怀念老友,题:“甲戌仲冬,怀亡友志摩之友,忆摹其容,不识其龙钟或婆婆之态,视音奚若也,敬奉冬秀夫人雅玩。悲鸿。”〔26〕由于徐志摩生前居胡邸时曾十分喜爱这只狮子猫,徐悲鸿对此非常了解,故睹“物”思人,创作了这幅作品。上述两幅“猫画”或戏谑调侃或语重心沉,是徐悲鸿与徐志摩之间深厚友谊的证明。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鸿去世后,侨居美国的张大千也曾画《金银眼波斯猫》怀念与故友徐悲鸿之间的往事。〔27〕
  除此之外,徐悲鸿与张书旂、丰子恺、齐白石、马万里、汪亚尘,谢稚柳等好友均合作过“猫画”。比如,1938年,徐悲鸿因知黄君璧家有鼠患,特与张书旂合作《狮子猫》(图4)相赠,“以纸猫代真猫相赠,不知能否助君捕鼠否?”谐笑中可见三人之间的友谊。〔28〕


图4 徐悲鸿 张书旂 狮子猫 国画 102×63厘米 1938

  徐悲鸿爱猫这一琐碎的生活喜好,不仅说明了他和挚友间的交往情况,还揭示出鲜少被人关注的历史细节。吴湖帆在《丑簃日记》中曾写道:“江小鹣交来悲鸿为余画《猫梦图》。”〔29〕短短几个字,记录了吴湖帆1933年曾通过共同的朋友江小鹣向徐悲鸿求“猫画”的事。吴湖帆与刘海粟交好,徐悲鸿居南京时,吴在上海,二人几乎没有交集。吴这样费尽周折地求徐悲鸿的一幅“猫”,证明徐悲鸿画猫之精妙是被时人所公认的,也可见在艺术和学术论争中锋芒毕露的徐悲鸿,在生活中却秉承着十分友好和善的处事方式。
  可以说,“猫画”作为徐悲鸿与朋友交游唱和的载体,既体现出其传统文人的潇洒性情,又可见其重情重义的待友之道。
2. 赠“猫”与学生
  徐悲鸿在赠与学生的“猫画”中寄寓了丰富的含义。这些作品不仅印证了上文所述的其对该题材艺术内涵的拓展,也表现了他对后辈的关心和提携。
  徐悲鸿曾赠“双猫”给新婚的学生以示祝福。1943年,中大艺术系毕业生俞云阶、朱怀新二人在重庆举办婚礼。当天因病未能出席的徐悲鸿特意请人送来《双猫图》以示祝贺,画中“磐石疏竹、猫情绵绵”,画左侧题有“云阶仁弟,怀新女士佳期,悲鸿写贺”的款识。〔30〕
  徐悲鸿也曾赠“懒猫”给学生以示策励。据杨健侯回忆,1934年的天目山写生之行,杨曾因故拖累了大家的行程,深感歉疚,徐悲鸿特画《睡猫图》开导鼓励他。行程中,徐悲鸿曾问学生:“你们所看到的我所作的画,什么最好?”有人答马、有人答牛,唯杨健侯答“猫最好”,徐称赞他“独具眼光”。〔31〕
  徐悲鸿还曾赠“警猫”给学生以示赞许。1947年,“国画论战”正酣之时,谭勇曾以谭竹师为笔名为老师据理力争。徐特赠其《警猫》以示感谢,并赞其“弟能战,不愧勇字”。〔32〕
  除此之外,徐悲鸿的学生陈志华、后辈画家李可染等都曾收到过其赠与的“猫画”。这些作品虽然题材相同,但是表现形式各异。以他赠陈志华的《猫戏图》为例:画中三只小猫扭打做一团,色彩层次分明,造型准确生动,十分精彩。陈志华收到这幅作品时已从中央大学毕业近一年,徐悲鸿对学生的关心和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徐悲鸿的一生辗转漂泊,其自题联:“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33〕,尽显艺术家个性之粗狂与细腻、侠骨兼柔情。徐悲鸿画中的猫,严谨又放逸、矫健又敏感、高傲又温和,种种性情集于一身,正是画家丰富阅历和复杂性格的写照。“嬉憨狸奴,乱世情长”,在风雨飘摇的岁月中,徐悲鸿曾画“猫”寄情遣怀,赠“猫”与友言欢,直到其生命的最后时光,仍有八只爱宠狮子猫陪伴左右〔34〕。从他的这些“猫图”中我们看到,除了徐悲鸿身上“一骑能冲万仞关”的豪情,还有他对生活,对家人、挚友和学生无尽的温柔与爱。

注释:
〔1〕参阅徐悲鸿《述学之一》,徐悲鸿著、王震编选《徐悲鸿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页。
〔2〕徐伸年《画家徐悲鸿》,《文明月报》1946年第2卷第1期。
〔3〕参阅吕恩《徐悲鸿送的“猫”》,《老年教育(书画艺术)》2011年第2期。
〔4〕参阅王文娟《徐悲鸿马的图像学阐释》,王文娟主编《中国美术·世界语境:21世纪的徐悲鸿研究及中国美术发展(二)》,现代出版社2017年版,第94-128页。
〔5〕参阅吴雪杉《会师东京:徐悲鸿的“抗战”象征图》,王文娟主编《中国美术·世界语境:21世纪的徐悲鸿研究及中国美术发展(二)》,现代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150页。
〔6〕徐悲鸿《悲鸿自述》,徐悲鸿著、王震编选《徐悲鸿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页。
〔7〕邱仁译注《宣和画谱》,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页。
〔8〕[宋]郭若虚著,郑洵、黄苗子编《图画见闻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3页。
〔9〕徐悲鸿《悲鸿自述》,见徐悲鸿著、王震编选《徐悲鸿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59页。
〔10〕“欲救现在之弊必采欧洲之写实主义,如荷兰人体物主精,法国库尔贝、米勒、勒班习、德国莱柏尔等构境之雅”。徐悲鸿《美的剖析》,见徐悲鸿著、王震编选《徐悲鸿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11〕徐悲鸿选编《画范·动物》,中华书局1939年版,第3页。
〔12〕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上海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页。
〔13〕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45页。
〔14〕徐悲鸿《徐悲鸿课徒画稿(下)》,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页。
〔15〕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258页。
〔16〕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349页。
〔17〕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252页。
〔18〕[宋]沈说《暮春》,《全宋诗(卷295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86页。
〔19〕[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钱仲联编《剑南诗稿校注(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9页。
〔20〕黄淑芬编《黄曼士纪念文集》,南洋学会出版1976年版,第91页。
〔21〕廖静文《徐悲鸿一生》,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296页。
〔22〕徐悲鸿《梦中忆内》,见廖静文《徐悲鸿一生》,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23〕参阅丰子恺等著《文人与猫》,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陈子善编《猫啊,猫》,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
〔24〕丰子恺《阿咪》,《文人与猫》,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25〕参阅蒋连根《徐志摩逸事二则》,《档案春秋》2009年第12期。
〔26〕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146页。
〔27〕张大千居北平时曾养过一只金眼波斯猫,徐悲鸿十分喜爱,便借去养了几个月。后来徐悲鸿写信给张大千“抱怨”:“此猫驯扰可喜,但不捕鼠,且与(鼠)同器而食,为可怪耳”。参阅陈宁骏《张大千逸事二则》,《东方收藏》2013年第3期。
〔28〕参阅华天雪《徐悲鸿〈狮子猫〉款题解读》,《中国商报》2005年9月29日刊。
〔29〕吴湖帆著,吴元京审订《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页。
〔30〕参阅俞云阶、朱怀新《双猫竹石意绵绵》,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回忆徐悲鸿专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229页。
〔31〕参阅杨健侯《徐悲鸿:我的良师益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回忆徐悲鸿专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版,第153页。
〔32〕参阅谭勇《老师赠三幅画鼓励夫妻俩》,《南京晨报》2005年10月27日刊。
〔33〕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第278页。
〔34〕参阅廖静文《徐悲鸿一生》,第377页。
悲鸿画库

未设置二维码
名家专栏
悲鸿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