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1895年—1953年),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在国画、油画、素描上都有卓越成就,画马尤为出名。
徐庆平,1946年出生。第九、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院长。
(《环球人物》杂志 记者 毛予菲) 2011年年底,国画大师徐悲鸿代表作《九州无事乐耕耘》在北京保利拍卖行拍出2.668亿元的天价。有媒体统计,因画马闻名于世的徐悲鸿是中国现当代身价过亿的10位艺术家之一,作品成交价格曾连续三年排全球前六,这件150cm×250cm的宏幅巨制更是刷新了其作品拍卖成交价世界纪录。
徐悲鸿另一个身份是教育家,这位画坛公认的伯乐资助过许多现当代知名艺术家。他曾“三顾茅庐”请齐白石进学堂讲课。当时这位画虾老人只是一位乡野画师,他对这份知遇之恩感激终生,还写下“草庐三顾不容辞,何况雕虫老画师”以记其事。
如今,大师离开我们半个多世纪,儿子徐庆平拾起了父亲的画笔,也走上讲台,桃李天下。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在北京徐悲鸿艺术学院见到他,这位头发花白的老院长回忆了父亲的往事。
家乡的山水孕育了他的浪漫情怀
徐庆平说,父亲是个浪漫的画家,是家乡的山山水水孕育了他这份情怀。
徐悲鸿老家在江苏宜兴,“陶的古都,洞的世界,茶的绿洲,竹的海洋”,讲的就是这座太湖边上的城市。徐悲鸿的父亲是宜兴市屺亭镇的私塾先生,会画祖宗肖像,写春联,刻图章。他有一枚印章上刻着“半耕半读半渔樵”,家里种了几亩瓜田,打渔砍柴,闲来读书作画,怡然自得,徐悲鸿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多年后,徐悲鸿回忆父亲,说他喜欢看家乡的美景,就像享受饕餮盛宴一般,“‘宴如也’,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
徐悲鸿是家中长子,下面弟弟妹妹还有六人,家里条件并不宽裕。但徐父手把手教着,徐悲鸿六岁时就开始读四书五经,学诗书画印。徐父有一幅画流传至今,画中的徐悲鸿安静地看着书,徐父在一旁坐着,拿把羽毛扇子扇风,这是他教徐悲鸿读书的场景。
徐庆平曾听父亲回忆,徐悲鸿最初接触画画是给他父亲画上不重要的地方上色。慢慢地,徐父什么都教,题材越来越宽泛。镇里的花草、动物、山水都被他揉进了画里。
如果说所有画家都是性情中人,自小与花草鱼鸟相伴的徐悲鸿就是最典型的画家。徐庆平说父亲画起画来能忘掉全世界,一画就是一天,从日出到天黑。徐悲鸿睡觉的房间很小,有个大壁柜占了屋子的一半,壁柜里装满了他画画用的老宣纸。研墨用的墨块有拳头粗,要磨上好几个小时才够他画一天。“到了后期,父亲画画很快,挥毫即成,一幅马只需要30分钟左右。现在,他的作品尚存3000幅,是个高产的艺术家。”
徐庆平说父亲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他喜欢买画,人家开什么价,他就给多少钱。父亲每次和母亲去挑画,遇上喜欢的,马上喜形于色,‘哎呀太了不起了!好极了!’画儿原本没要多少钱,老板一听马上抬价。母亲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要他看到喜欢的先偷着乐,能省下不少钱,但他就是忍不住。看到学生的好画,他能高兴地把学生抱起来,这时候就像个孩子”。
每幅画、每匹马都是情感寄托
“父亲的浪漫都在他的画里。”一边说着,徐庆平翻出几本徐悲鸿的画册,“你看他画的马儿多夸张,腿很长很瘦,鼻孔特别大,胸部肌肉发达,鬣毛一定是飞舞起来的。它们各具形态,有跑起来的,站立着喝水的,偶尔还能看见老骥伏枥的马或者病马,但它们都瘦骨嶙峋,很少是膘肥体壮、养尊处优的。他画的马,奔跑的居多,把它们画瘦,是因为胖了就跑不动了。”
徐庆平也画马,他的办公室仅十几平方米,角落里、沙发后面、书柜顶端都堆满了画。随行的摄影记者看到一幅署名为徐庆平的骏马图,说道:“您画的马好像一直在笑,和您父亲的不太一样。”徐庆平一听乐了,外行人看出了门道,他很开心。“我画的是盛世的马,父亲的画多创作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徐庆平说,“马的表情各异,是因为画中的感情不同”。
徐悲鸿有一张特别有名的画叫做《长沙会战之马》。画中一匹黑马腾空而起,昂首奋蹄,鬓毛飞扬,画面壮烈悲愤,让人热血沸腾。这幅画创作于1941年,抗日战争爆发第四年,第二次长沙会战前夕。他在右下角题字“长沙会战,忧心如焚,或者仍有前次之结果也,企予望之”,以此马表达“愿祖国勇往向前”。徐庆平说:“这是父亲笔下最典型的马的形象,是在抗日期间创作的。所以你要是见到这种形象的马,题款却在1940年前,那肯定就是赝品了”。
毛主席经常看徐悲鸿的画册,最爱一幅《逆风》。画中没有马群,2 / 3的纸上布满了被狂风吹得倒伏的芦苇,左上角几只不起眼的小鸟逆风向上飞。周恩来总理最喜欢的画叫做《风雨鸡鸣》,出自《诗经·郑风》风雨篇第三段,“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凄风苦雨阴沉沉的天,一只雄鸡站在大石头上高鸣。这都是徐悲鸿对祖国的美好憧憬。
其实,写意历来就是中国画最重要的特征,画梅咏坚韧,写竹抒怒气。但文人作画很少追求形似,中国历代名家画马以肥为美,比例失真。杜甫有句诗批评唐代韩干的马:“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徐悲鸿在应蔡元培之邀受聘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期间,提出要融入西方艺术的“务实”画风,认为形神兼备才更有视觉冲击力。1919年,年轻的徐悲鸿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进修,学习解剖透视。1927年4月,他带着精湛的写生技法,也带着热情与渴望,从巴黎回到上海。
齐白石曾这样描述写实与写意的关系:“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画得太像觉得没意思,但完全不像就是欺世盗名了。回国后的徐悲鸿糅合中西美学的写意与写实,把透视解剖运用到了国画里。他的马是奔驰千里、意气风发的马,也是逼真形似的马。马的每块骨头,每块肌肉,从各个角度看是什么样子,都在似与不似间呈现得淋漓尽致。“还有马蹄,父亲曾说蹄子就像女子穿了高跟鞋的脚,很美但是难画。”西方绘画中,人的手被看做是第二张脸,是有表情的。马的蹄子相当于人的手,他只用一根线条,就勾勒出马蹄的方向、质感、体积和硬度。
徐悲鸿改良国画曾受到质疑,有人批评他是“摧残中国画”。但他从不向攻击他艺术主张的人妥协,还在画室挂了幅字:“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父亲是性情中人,不拘一格,其实外柔内刚,画画和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他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埋在画堆里。” 1927年,徐悲鸿卷入南京城墙的存废之争,当时蒋介石提出“以新都建设需费,将标卖南京全城城垣城基”,要拆下城砖去盖军校。听说南京明城墙将被拆除的消息,徐悲鸿第一个出来撰文呼吁保护城墙。人们还在纷纷议论的时候,他拍案而起,给北平政治分会发电报,坚决反对拆除。
或许普及全民审美教育比培养画家更重要
徐庆平的母亲廖静文曾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图书管理员,1946年嫁给徐悲鸿,除徐庆平外,他们还有个女儿徐芳芳。丈夫去世后,廖静文捐献了2000多件徐悲鸿的作品与藏品。徐庆平说,父亲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但母亲懂他的心意。如今,廖静文仍担任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馆长,92岁的老人坚持每天早起去馆里,接待来访者,为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鉴定徐悲鸿的画作。
认识廖静文前,徐悲鸿与画家蒋梅笙之女蒋碧薇曾有过一段婚姻,育有一儿一女。在徐悲鸿先生的4个子女中,徐庆平是惟一继承父业的。他笑着说:“我一直在教学岗位上,除了中间有几年任职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但我觉得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画画,每天要动动笔才觉得充实。”
同父亲一样,徐庆平还致力于美术教育工作,他和母亲廖静文时刻关注着国内画坛的后起之秀。记者联系到3年前由徐庆平推荐,进入俄罗斯列宾美院学习的画家杨天羽。他曾参加俄罗斯华人艺术家美术大展获得最高奖,还在列宾美院举办个人画展。他说认识徐庆平是他画家生涯中最幸运的事。
聊到美术教育,徐庆平回忆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父亲教的第一行字是:‘小屋可延凉月入,开吟时有好风来’。月光透过窗户洒了一地,刚要开口吟诗一阵凉风吹进来,多美的意境啊!”
“我小时候不太明白父亲教我们这些诗词的用意,现在当了老师、院长,才理解了他给我们艺术启蒙的意义。父亲不是要我们长大后在艺术界有什么大作为,而是教我们怎样去欣赏美。这让你的眼睛里有美的世界,耳朵里有美的声音,和你的生活质量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并且,审美是人的基本技能,所以美术教育与每个国民息息相关。”
“但我觉得我们国家是缺少审美教育的。现在各个城市都在大拆大建,很多建筑颜色不协调,千篇一律。前几天,习主席还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不要搞奇奇怪怪的建筑。如果我们都有这个审美,中国的城市就会美得多了。”
徐庆平还给记者讲了个例子:在巴黎,人们的穿着绝对不能与别人重复。如果同一场合的两个人穿了完全一样的衣服,其中一个一定会转身逃跑。人们不容忍呆板、单调、毫无个性,因为美是丰富多样的。我们也曾非常注重美的多样性,比如唐代名画《八十七神仙卷》,画上的人形态多样,就连细小到每个奏乐仙女的发型、装饰都不相同。中华民族应该说是个非常懂审美的民族。
在徐庆平看来,不会审美的人是不完全的人,懂得审美的民族一定是伟大的民族。“父亲希望我们会审美、懂审美,或许普及全民审美教育比培养画家更重要。”